上冻的美味 上冻的水果

　　2025-08-04，电影《出走的决心》上映，在漆黑的放映场，一位扎着马尾、戴着眼镜的女人，捂着嘴巴默默抽泣。她是电影中的主角原型——“50岁阿姨自驾游”博主苏敏。

　　56岁那年，苏敏鼓足勇气，带着一车的自驾装备，逃离了令人窒息的家。至今已经第五年，她走过了中国230多个城市。苏敏的故事传播甚广，她被描述为中国“娜拉”。

　　但女性励志不是故事的全部，那些缠绕不清的情绪，有过伤痛又想要接近的时刻，共同构成了一个中国式的家庭故事。

　　2024年12月，《新民周刊》联系上一路自驾游的苏敏，请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哲学。苏敏鼓励每一个人，无论年龄多大，都要勇于追寻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
　　离家出走第五年的苏敏，不再需要出走的决心。她什么都不需要，只要一直在路上，不回头。

上图：自驾路上的苏敏。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

出走五年后，回家离婚

　　苏敏不是一个热衷谈论自己的人。但苏敏有一套自己的叙述逻辑，她不抗拒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生活。

　　自驾新疆的一路，苏敏迎来受访小高峰。时间跨度从2024年深秋到冬天，记者们问的问题，苏敏记不清楚，但总体上类似——关于电影、家庭、旅行，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。

　　《新民周刊》记者和苏敏通话的时候，她那边天色已暗。她支起炉子，烧上一壶水。房车停在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江布拉克景区。白天，一位民宿老板认出了她，热情邀请她去民宿休息。苏敏过意不去，婉拒了。她喜欢住房车，就想一个人简单一些。

　　漂泊的日子，和陌生人的交往，已成为苏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但因为白天开车赶路，和网友们的互动不多。苏敏离开家的第五年的冬天，很多驾车出行的旅友都开始往家走，准备回家过年。苏敏也要回河南郑州，不过不是回家过年，而是去办理离婚的手续。

　　命运似乎喜欢捉弄苏敏，好不容易离婚，结婚证却丢了，她必须先补办结婚证，才能拿到离婚证。但再麻烦，这个婚也要离。“他除了问我要钱，家暴我，打压我，没有任何关心，我的心早就凉透了。”

　　2021年，苏敏出版自传《年过五十，我决定“离家出走”》时，她说当时心麻木了，也没想过要离婚。但现在不一样，她想对五年前的自己说：“心是有所谓的。” 2024年6月，苏敏和丈夫提离婚，对方索要50万元，后在调解下，双方同意16万元。

　　苏敏谈及自己最大的变化，说了四个字——我还活着。苏敏今年60岁，60岁被称为花甲之年，又叫耳顺之年。换个更新潮的说法，应该是指年纪大了，很多事情不必计较，也计较不来。

　　也许流浪是苏敏的天赋，时而一马平川，时而拾起挡路的石头，这几年，苏敏跟着网上的公路旅行热门路线走过了大江南北。10月18日，苏敏准备去看新疆秋天的胡杨林，在河南高速上，却遇到了一个小插曲。她的拖挂房车，车轮突然掉了，还好前面的卡车及时减速，没有造成交通事故，苏敏赶紧开到应急车道上，把车轱辘从马路中间捡回来，拿一个矿泉水大桶，放在车后50米的地方，把大红裙子搭上，作为警示标志。半小时后，救援车赶到，把车拖到河北廊坊维修。

　　11月9日，苏敏在路途上营救了一位遭遇麻烦的甘肃小兄弟，当时他的车子陷入泥坑，苏敏用遥控器放出拖车绳，挂在他的拖车钩上，一点一点把他的车子拖到平坦的马路上。

　　放在以前，苏敏遇到突发事件会又慌又焦虑。现在的她，面对任何状况，云淡风轻，从容应对。

仍向往和谐的家庭、平凡的人生

　　苏敏通过自媒体和自驾游，不断解锁新技能，一步步成长跨越，她似乎在告诉世人：晚年也一样可以实现自由与价值。

　　视频中的苏敏神采飞扬、容光焕发，如果不是她主动提及，外人很难把她和那个悲情故事的女主角联系在一起。现在的苏敏依旧会把自己旅行的视频发到网上，为分享也为赚钱。有网友评论留言：“你就没有想过是自己的原因？肯定因为你脾气不好。”“不顾家出去乱说的女人，我遇见你打你100遍。”苏敏全当没看见。

　　在纪录片《谈论，大声点》里，苏敏回应了网上关于她把家事曝光、把家丑外扬的种种非议。“家丑你不外扬、我不外扬，人们生生世世、世世代代就这样，这样就对吗？”对于谈钱，苏敏不觉得有什么羞耻。“不管是什么人，你离了钱能生活吗？”

　　苏敏清楚，曾经把她困在原地的种种因素中，或多或少都与经济有关。对于“世界的尽头是带货”，苏敏坦然接受。“互联网并不是免费的，我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能力，推荐适合大家的商品，挣钱为自己养老，感觉很好。”

　　很多人说，苏敏是60后家庭妇女中最幸运的一个，敢自己在外旅行21万公里，做自媒体一炮而红，还在坚持努力做节目，在别人退休的年纪，开启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新业务。

　　对于别人眼中的成功人生，苏敏有不同定义，她更希望能有一个和谐的家庭、平凡的一生。

　　经历过苦痛，苏敏仍然相信“爱情是美好的”。她特意告诉大家，不要因为她的经历而恐婚，世界很大，美好的婚姻也很多。“我的失败，不是所有人的失败。只要你认真对待你的婚姻，也能收获幸福。”

　　《出走的决心》上映后，苏敏收到了全国各地观众的留言，其中有一条写道：“电影里多么熟悉的场景，多么熟悉的话语，我却没有你那样的勇气。”苏敏想说，其实不是一定要旅游才能离开当下的困境，旅行要做很多准备，动手能力要强，意志坚定。别人的生活学不来。如果不是真的热爱，可能坚持不到一周就放弃了。

上图：苏敏自驾到海边。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

　　“你不需要离家出走的勇气，只需要有勇气自我觉醒。”在往后的时光里，多想想自己喜欢什么，想做什么并行动起来。

　　被杂事缠身的同时，也有好事发生。苏敏的拖挂房车“风林铁骑”终于到了。她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则是开着房车出国旅游，第一站都想好了，就是往新疆那边一直开，去欧洲看看。苏敏说，自己就像候鸟一样，顺应天时、翔游天空。“定目标多累啊，我不喜欢计划什么，没有重要的事情，也不必赶路，随处旅行，就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
银幕上的“出走”，现实中的“归来”

　　当女性主创们将“苏敏为何出走”搬上银幕时，关于女性在婚姻中忍受的细密的、如针扎般的痛苦，被彻底掰开了揉碎了呈现在大众面前。《出走的决心》首映礼时，一位年轻男性观众站起来说：“导演把男性拍得一无是处，没有男的怎么提供经济来源和居所，没有男的都没法生育。”听到观众席上的哄笑声，他又有些局促。

　　有条网友留言说，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就是这部电影的意义。

　　事实上，观影过程中苏敏和女儿都泪流不止，电影里的故事情节、矛盾冲突，让苏敏仿佛回到那一天，但她们并没有围绕电影展开更多话题，“那些都是过去我们不想提起的事情”。电影放映结束当天，苏敏发布了一条去贵州羊皮洞自驾游的新动态，讲述了自己徒步4小时山路去看瀑布。

　　“如果我从未走出过家门，那我会以为家门口的那条街就是全世界。前半生见过万家灯火，后半生我有漫漫天涯。”现在的苏敏释然了，过去的都过去了。

　　导演尹丽川说，她并没有完全还原苏敏的故事，开拍前，她特意没有接触苏敏。她所呈现的女性视角下的女性题材、男性角色，都更加具有普遍性，给了更多留白。即便是“恶人”丈夫孙大勇，也有他自己的夏日玫瑰，所谓系统性、结构性困境，就是每个人都在其中，人人都不自由。

下图：苏敏年轻时抱着女儿。图片来自网络

　　苏敏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好，希望老师去家访，但老师总是一句话带过，父母也从来不会夸奖她。长达38年的婚姻里，苏敏更想不起丈夫有任何夸赞的话，他只会说：“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啊？”

　　电影中的丈夫孙大勇对所有人都是好人，只对妻子是个恶人。尹丽川分析，大概因为他回到家，就拥有了隐性的权力感，“有时候吵烦了，她一顶嘴，我容易控制不住打她”。丈夫也确实认为家暴不算什么大事，从小在父母棍棒下打出来的，从未习得爱人的能力，怎么会感知到苏敏的痛苦。

　　电影尾声，女主角李红穿着心爱的红裙，车里放了一束花，在路上跑着调甩开嗓子唱《夏日玫瑰》。路上，她遇到很多人和风景，晴天、晚霞、暴风雨下飘摇的帐篷，电影就结束在这里。

　　孙大勇坐在妻子曾长久所处的阳台的位置上，晓雪坐在母亲常坐的厨房的位置上，面前还是那些栅栏和窗框，他们都是被困住的。

　　《出走的决心》首映后不久，学者许知远的访谈节目《十三邀》第八季，毫无征兆上了热搜。

　　片头，画家曾孝濂在雨后的花园里采风，妻子张赞英和曾先生边散步边赞叹大自然的清风徐来，走到一簇山茶花前，曾先生灵感来袭，信笔开画，张赞英则在一边递笔、收纳笔帽、擦去画纸上的水滴、扶着准备入画的那枝花，动作娴熟。

　　两位老人扶持半生，琴瑟和鸣的画面，令人动容。

　　但许知远后来单独采访曾孝濂的妻子张赞英时，她却掩面哭泣。张赞英说，结婚后，她很少为自己活。曾孝濂的花鸟世界纯净美好，但只容得下他一人。“有好的就是他的，一切都紧着他，他不吃的我吃，他吃剩的我吃。”

　　张赞英说：“如果有来生的话，我绝对走自己的路，只要一个工作就完了。” 苏敏想告诉张赞英：“为什么要等来生？任何年纪都不晚。该尽的责任我全部尽了，难道不应该再为自己多活几年，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看外面的世界，这个没什么不对，我没有愧对任何人。”

　　女性受困于家庭的处境，并不是个例，也并不是只发生在无名的普通人身上。

　　夜深了，风吹得帐篷“沙沙作响”，苏敏终于吃了心心念念的辣椒小炒肉，细细品来，那是自由的味道。记者｜吴雪